陪我长大
【资料图】
一个月前,我跟妈妈打了一个赌——如果我在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考进年级前三名,她就同意我寒假跟舒芳表姐去西北大环线旅游散心;如果没考进,寒假期间我就每天待在家里学习。
虽然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还算拔尖,但全级前三名对我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。
为了实现旅游的愿望,我在考试前两个星期拼了命复习。每天早上,我是第一个去教室早读的人;晚上宿舍关灯后,我躲进被窝里继续用手电筒看书;甚至午休期间,我也待在教室继续复习,实在困了就趴桌子眯一会儿……
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。前天,班主任在学生家长群里公布了期末考试的成绩,我考到了年级第三名,这意味着我的愿望要实现了。
妈妈看到我期末考试成绩的时候,脸上露出一种既开心又为难的表情。她为我的学习进步感到高兴,但又不放心我和舒芳表姐两个女孩子跑去远方旅游。
其实我不是那种特别贪玩的人,也认为自己在高三寒假跑去长途旅游不够妥当,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,必须任性一次。
出发之前,妈妈抓住我的双手,对我和舒芳表姐再三叮嘱:“迎春、舒芳,你们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,每天晚上都要跟我报声平安啊。”
“好啦,我会小心的。”我挣开她的手,挺直腰杆说,“妈,再过10天我就成年了,您就别老把我当小孩子了。”
“是呀,小姨,您就放心吧!我会照顾好迎春的,保证不会让她少一根头发!”舒芳表姐拍着胸脯对妈妈说。
妈妈轻轻点了点头,嘱咐道:“舒芳,接下来这些天就麻烦你了。你们记得要在除夕前回来啊……”
“知道啦!”
在司机的催促下,我跟表姐赶紧钻进网约车后座,挥手跟妈妈道别。
隔着车窗,我能看到妈妈眼里写满了“担忧”。这是我第一次没在她的陪伴下出门远行,她总是担心这样担心那样。
她的不放心,我非常理解。某种程度上,我们母女俩可以说是相依为命。
妈妈给我取名“迎春”,是因为我出生在17年前的除夕夜。除了迎接春节的到来,这个名字还有一个特殊的含义——迎接我爸回来。
自我记事起,爸爸就一直在外地工作。他的职业很神秘,据他说是西北航天实验基地的研究员。由于他的工作涉及国家最高机密,平时不仅不能外出,甚至不能跟外界联系,每年只在春节期间放七天假。虽然爸爸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和妈妈带一堆好吃的好玩的,但那些根本弥补不了他常年缺失的陪伴。
我不管他的工作多么伟大,我只想要一个分担妈妈压力、陪伴我长大的爸爸。
由于爷爷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外公外婆又忙于带我的几个表哥表弟,是妈妈独自一人把我拉扯大的。她是我的唯一,我是她的命根。
生活的苦与累,在妈妈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,染白了她半数的头发,而爸爸看起来总是那么年轻。我心疼妈妈,同时,我怨恨爸爸。
对我来说,“爸爸”这个词充满了陌生感。每当我的同学、朋友们聊起他们的爸爸时,他们双眼里满是幸福感和安全感,仿佛那个叫“爸爸”的男人,是他们的专属超人。而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。
每当我在学校受到坏孩子欺负时,爸爸从来不会赶过来保护我;每当我考试取得好成绩,想跟爸爸分享喜悦时,他的电话永远都打不通;明明我也有自己的爸爸,为什么我过得跟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?
我跟朋友和同学们探讨过这个问题,他们的爸爸也有从事海上钻井平台工人、远洋货轮海员、边防战士等职业。他们虽然和我爸一样,需要常年在外工作,但至少会跟家里保持通讯,经常联系,不会像我爸那样一直处于失联状态。
我实在不能理解,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,能让爸爸几乎抛弃他的家庭。
这次去西北大环线旅游,其实是我编造的一个借口,我真正的目的,是偷偷去爸爸工作的西北航天实验基地调查,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回家。
是的,我对爸爸的忠贞产生了怀疑。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,是因为我的身边刚好就有这样的反面例子。
三个月前,我的同桌筱雯突然请了两天假,没来上课。那时候我很担心她,打电话问她怎么了。筱雯在电话里哭着告诉我,由于她的爸爸晚上经常不回家,她妈妈认为她爸爸有了外遇,于是请了私家侦探偷偷跟踪她爸爸。结果发现她爸爸真的在外面包养了小三,他们还有了私生子。筱雯妈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,提出了离婚。筱雯的家庭从此不再完整。
这件事让我联想到自己的爸爸。的确,我爸的情况跟筱雯爸爸很像,甚至更为严重。一年只回一次家的男人,很难保证他的心还在家里。
为了验证我的猜测,我不惜欺骗了妈妈,谎称我和舒芳表姐要去西北大环线旅游。虽然有点对不起妈妈,但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好。如果爸爸真的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家,那妈妈就没必要再为他守活寡了。
我的想法得到了舒芳表姐的强烈支持。虽然她的年纪比我大一轮,但三观跟我很相近,她认为我的直觉是对的。正是有了舒芳表姐的帮助,我才能够瞒过妈妈,顺利实施这次秘密行动。
“两位姑娘,机场到了,请携带好你们的随身物品,从右边下车,谢谢。”
司机大哥的提醒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回来。我赶紧收拾心情,跟着舒芳表姐走进机场,正式开启我的“千里寻父”之旅。
由于我是第一次坐飞机,飞行途中我感到既兴奋又好奇。特别是看到舷窗外的白云扭成了棉花状,还有脚下的大地从绿草坪卷成了黄波浪,我都忍不住拿起舒芳表姐的单反相机,对着外边的风景一顿猛拍。
两个小时后,飞机缓缓降落在了敦煌机场。刚下飞机,我就好奇地四处张望起来,舒芳表姐戳了戳我的肩膀,提醒我要先给妈妈发条短信,报个平安,别让她担心。
还是舒芳表姐想的周到。妈妈平时很少带我出门,我没有什么旅游的经验。路线规划、预订机票和酒店之类的事情都是舒芳表姐一手包办的,我只要跟在她的后面走就行了,轻松得很。
从机场出来后,我们先去酒店放置行李,然后打车直奔莫高窟。为了不引起妈妈的怀疑,我们去西北航天实验基地之前,还要先去热门景点拍点照片,发给妈妈看一看,这样才装得像去旅游的样子。
走在形形色色的洞窟中,我仿佛跟千年前的高僧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,悟性和慧根都得到提升。
也许是参观得太认真,直到夜幕降临,我们也没能逛完所有的洞窟,留下了小小的遗憾。等将来有机会,我一定要带上妈妈再来一次,让她也看一看这座璀璨的艺术宝库。
回到酒店,舒芳表姐给我打了一盆水泡脚。她说我平时运动少,今天一下子走了那么多路,双脚一定很酸痛,得好好舒缓一下。
我感到很温暖,除了妈妈,舒芳表姐是对我最好的人了。她不仅心地善良,长得也漂亮,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前男友为什么要劈腿。
难道真像网上说的那样,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?越是这么想,我就越有动力去揭穿爸爸的真面目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就打车前往酒泉。据爸爸说,他工作所在的西北航天实验基地位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附近,不过出于保密要求,地图上不会显示基地所在的位置,外面的车辆不能进入,里面的人员也很少外出。
我一度以为这个所谓的西北航天实验基地是爸爸瞎编出来的,反正我们查不到关于它的任何信息,也去不了那里,没办法质疑它的真假。
等我们来到酒泉之后,舒芳表姐通过她强大的人脉关系,还真从当地人口中打听到了这个基地的消息。
在舒芳表姐朋友的朋友介绍下,我们结识了当地一位货车司机,他姓张,跟基地是合作关系,负责每天给基地运送食材、生活用品和快递。
我把爸爸的名字“林晓冬”写给张大哥看,问他有没有在快递单上看到过这个名字。
张大哥盯着名字思索了几秒后,摇了摇头,说他从来没有见过。
这样一来,我更加笃定爸爸压根就不在基地工作。不过保险起见,我还得亲自去基地确认一下。
张大哥听了我们的想法后,连忙摇头,说基地的安保措施非常严格,他每天送货过去,门卫都会仔细检查他的货车,我们没法躲在货物里混进去。
我和舒芳表姐相视一笑,说我们不是去干坏事,他只要把我们送到基地大门口就行了。
听到这句话,张大哥爽快答应了我们的请求,同意让我们蹭他的顺风车。
出发后,张大哥先驾车去南边的农贸市场装货,随后开往北边的老城。多年以前,老城也是繁华的闹市。但随着新城的开发,老城逐渐被人们遗忘,被时间淘汰,变得人迹罕至。
我们坐着货车穿过两排老旧的民房,沿着一条没有编号的公路驶入了大漠。这里的景色跟城里截然不同,目之所及,除了漫天的黄沙,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戈壁,荒凉得让人窒息。很难想象,基地的工作人员是如何在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生活。
一路上,凭借舒芳表姐强大的交际能力,我们和张大哥逐渐熟络起来。从他的口中,我们打听到不少关于基地的消息。原来这座神秘的基地进行着人类移民外星的研究,里面还建有一个模拟太空生存环境的全封闭实验区,那里实现了完全自主的生态循环,在不需外界提供物资和能量的前提下,实验人员能够在里面生活好几年不出来。
“难道爸爸是在实验区里面工作?”我暗自思忖。
不过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可能。在策划这次旅游之前,我偷偷调查过爸爸的身世,他以前明明是一名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,却在我出生的那一年,突然转行去了他口中神秘的西北航天实验基地搞研究。
这显然不合常理,所以我坚定地认为爸爸对我们撒了谎。现在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。
大约过了2个小时,我们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了变化,地平线的尽头闪起了点点光芒。
“前面就是基地吗?”舒芳表姐指着远方的光斑问。
“不完全是。”张大哥淡定地说,“那是太阳能光伏电站,专门给基地供电用的,规模很大,占地足足有10万亩,把整个基地都包围起来了。”
“真厉害!”我不禁感叹道。
随着货车开进这片光伏阵地,我们仿佛进入了未来世界,那一块块的晶硅板宛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,而远处的隐约可见的大型建筑,就是这座赛博都市的中枢所在。
十分钟后,我和舒芳表姐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——西北航天实验基地。
我们坐的货车在巨大的铁门前面停了下来。抬头望去,整个基地都被水泥筑的高墙包围起来,犹如沙海孤岛,远远透出一股森严的寒气。
正当我看得入神的时候,水泥围墙上突然打开了两个窗口,两架无人机从里面钻了出来,它们闪烁着红光,绕着货车徐徐飞行。
张大哥示意我们赶快下车,他解释这是基地安保系统的例行检查,A.I.操纵的无人机会利用X光扫描货车上的物品。
我和舒芳表姐下了车,只见无人机绕着货车飞行了三周之后,机身上的灯光变成了绿色,接着基地方向传来“隆隆”巨响。我们循声望去,看到铁门在缓缓抬升,两辆叉车大小的无人摆渡车从里面驶出,直奔货车而来。
“要卸货了。”张大哥笑着对我们说。他熟练地打开货车厢门,降下尾板,然后站在一旁,静静地看着无人摆渡车搬运货物进基地。这个过程完全不需要他自己出力。
“张大哥,看你还蛮轻松的啊!”舒芳表姐调侃道。
“嘻嘻,还好还好……”
就在这时,一架无人机突然飞到我们头顶上方,然后悬停住,发出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:“张师傅,您好。请问您旁边那两位女士是什么人?”
“小机,你好啊!她们是基地工作人员的家属,赶在春节前专程过来探望的。”张大哥替我们答道。
无人机略微停顿后,说:“很抱歉,我没收到今天有工作人员家属探访的通知。请问两位女士,你们要探访的家属叫什么名字?我帮你们向安保部申请一下。”
“林晓冬。”我大声说道。
“很抱歉,您说的这个名字不在我们工作人员名单中,请确认姓名是否有误。”
无人机的回复在我意料之中。为了配合它,我又说了一遍:“林晓冬,森林的林,知晓的晓,冬天的冬。”
“非常抱歉,我们这里没有名为‘林晓冬’的工作人员,你们也许找错地方了。”无人机冷冷地说,“按照保密工作要求,我们不能接待没有通过申请的外来人员,请你们返回吧。”
突然间,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明明张大了嘴巴,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。也许是这里的气候问题,此时此刻,我的嗓子竟然变得干哑,胸口闷得发慌。
“好的,等货车卸完货我们就回去。”舒芳表姐替我说道。她张开双手把我搂住,叫我不要难过。
我怎么会难过?经过千里跋涉,我终于亲手揭穿爸爸多年来的谎言,成功证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。我应该高兴才对呀!可我怎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?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我强迫自己笑出声来,但这笑声非常假,假到连无人机都能听得出来。
“迎春,别这样,你爸不值得你为他伤心!”舒芳表姐安慰我说。她拿出一张纸巾,轻轻擦拭我脸上不争气的泪水。
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,太可悲了!原来我的心底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幻想,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,希望爸爸的人设不要崩塌,希望他还是一个好爸爸、好丈夫……
如今所有的希望都被我亲手掐灭了。不对,是被现实掐灭的,我只是一个见证者而已。错的是爸爸,是他背叛了我们母女,还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。
舒芳表姐说得没错,我不应该为他感到难过,我要坚强一点,现在我是妈妈唯一的依靠了。
我擦干脸上的泪水,重新振作起来。从今天起,我就当自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,我要帮妈妈夺回她该有的权利。是的,我要告诉妈妈真相,劝说她起诉离婚。
妈妈是那种思想非常保守的传统女人,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会忍气吞声,更不用说起诉离婚这种事了。所以我决定做她的思想工作,让她真正为自己活一次。
在返回酒泉的路上,大家都沉默不语。张大哥多半是被我吓到了,所以不敢出声;舒芳表姐则是担心我的情绪,想让我冷静一下;而我一直在思考,该怎么开口告诉妈妈,她的丈夫其实是个大骗子。
回到入住的酒店后,舒芳表姐直接瘫倒在床上。毕竟坐了一整天的车,劳累是在所难免的。不过我完全没有心情休息,在房间来回踱步,纠结要不要现在给妈妈打电话。
让我没想到的是,妈妈竟然抢先一步打来电话。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?既然如此,我决定不再犹豫,接通电话,准备把真相告诉妈妈。
“喂,迎春啊,你和舒芳现在在哪啊?”妈妈的语气听起来很急促。
“妈,我们刚回到酒店。”我停顿了一下,深吸一口气,“妈,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……”
“迎春,你先听我说!”妈妈突然打断了我的话,“你爸他,你爸他……”
“他就是个渣男,大骗子!”我抢在妈妈前面说了出来,“妈!爸爸根本就不在什么西北航天实验基地工作,我和舒芳表姐今天早上去过那里了,他一直在骗我们!”
“迎春,你在说什么呀?!”妈妈感到很惊讶。
事到如今,我只好向妈妈全盘托出我的寻父计划,心想自己肯定要被她数落一顿。
妈妈却完全没有责怪我的意思,她十分着急地说:“迎春,你们赶紧再去基地一趟,去见你爸爸……”
“妈!你没听清楚我刚才说什么吗?”我的情绪有点儿失控,对着妈妈大喊,“爸爸根本没在基地工作!这些年他一直在欺骗我们!”
“迎春,不许你这样说你爸!”妈妈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,“你爸快不行了,你赶紧去见他最后一面……”
“什么?”
我以为自己听错了,妈妈却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。
“迎春……我现在脑子很乱,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……我现在坐着车去机场,但肯定赶不及了……你快点去基地,说不定还能见上你爸最后一面……”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舒芳表姐拍了拍我的肩膀,叫我听妈妈的。她听到了我和妈妈的对话,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。
“我知道了,现在就去。”
我挂断电话,一脸茫然地望着舒芳表姐。她跟说我别担心,万事有她在。
舒芳表姐拨通了张大哥的电话,跟他说我们现在想再去一趟基地。张大哥以为我们疯了,说什么也不答应。
无奈之下,舒芳表姐只好通过她朋友的朋友,间接跟张大哥做工作,还向他支付了高额的车费,最后他才同意过来接我们去基地。
坐上货车,再次进入这条通往荒漠深处的无名公路,我的心情跟之前截然不同。现在正值黄昏时分,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壮美景色就在眼前,我却提不起任何兴致拍照。
我很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,但我联系不上妈妈,她的手机关机了,我想此时她应该坐上飞机了。
无奈之下,我只能自己胡乱猜测。首先,A.I.无人机是不会骗人的,爸爸肯定不在基地工作。那会不会是基地里面有爸爸的熟人,他把我们去基地寻父的事情告诉了爸爸,然后爸爸为了掩盖谎言,故意跟我们演了这出戏?
可是爸爸没必要装自己快不行了啊,他可以找借口说自己因为工作变动,去了其他地方搞研究,一直忘了跟我们说。不然等会儿我们去到基地,他又该如何收场呢?
带着这些疑问,我又一次来到了基地大门前。此时天色已黑,高大的围墙顶部亮起点点灯光,把整座基地变成盘旋在荒漠之中的钢铁巨龙。
那两架A.I.无人机已经在大门口等候。它们好像提前知道了我们要来的消息,这次没有对货车进行检查,还为我们敞开了基地大门,招呼我们跟着进去。
基地内部随处可见各种造型独特的建筑,想必它们是全国乃至全球最顶尖的航天实验室。无人机提醒我们不要在基地里面录像和拍照,其实不用它强调,现在我也没有心思去做这些事情。
离目的地越近,我的心跳就越快。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担心些什么?可心里总感觉不安。
终于,无人机在一栋巨大的白色球形建筑前面停了下来。建筑的表面非常光滑,看不到任何拼接的痕迹,却能在黑夜中发出耀眼的白光,显出一种奇特的美。
我们下了车,呆呆地望着这颗大“珍珠”,只见“珍珠”的底部突然开了一个方形的大门,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“你们好,我叫陈学璋,是‘冬眠计划’的负责人,也是林晓冬的高中同学。”男子介绍完自己后,指着我说,“你就是迎春吧?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快跟我进来,你爸在等你。”陈学璋着急地说。
我没有同意,并质问他:“等等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白天我们过来的时候,A.I.无人机明明说过我爸不在基地里面工作的。”
“哎呀,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吗?”陈学璋挠了挠头,对我说道,“没错,你爸不是基地的工作人员,他是‘冬眠计划’的实验志愿者。”
“什么‘冬眠计划’?你先给我们解释清楚。”舒芳表姐厉声问道。
“这个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,总之你爸就在这里,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,你赶紧进去吧,再耽误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!”陈学璋急得直跺脚。
突然间,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,直觉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。我不由自主地抬起腿,跟着陈学璋走了进去。
“珍珠”里面的温度要比外面要低很多。为了这次旅行,来自南方的我特地穿了一件加厚的羽绒服,但现在仍冷得不停哆嗦。
陈学璋领着我们坐电梯上了三楼。透过回型长廊上的玻璃小窗,我能看见“珍珠”内部有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,里面叠放着几个胶囊状的舱体,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做着研究。难道爸爸就在这些舱体里做什么志愿者?
走着走着,陈学璋在长廊另一侧的房门前停了下来。他刷卡打开房门,指着里面对我说:“到了,快进去吧。”
我咽了一口唾沫,将信将疑地走进了房间。
这里像是病房,又有点像实验室,里面摆放着许多我没见过的仪器,正发着“嘀嘀”“嘟嘟”的各种提示音。
房间最里面,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女子朝我招了招手,示意我赶紧过去。她的身旁摆放着一张病床,上面躺着一个男子,他的身影我很熟悉。
“爸?”我有点不敢相信,揉了揉自己的双眼。
虽然他戴着氧气罩,双眼紧闭,身上还插满了管子,但毫无疑问,他就是我的爸爸。
也许是听到我的呼唤,爸爸缓缓睁开了双眼。他的脸色一片惨白,眼神是那么的无神,整个人虚弱得如同即将燃尽的蜡炬。
看到爸爸现在这个样子,我对他长久以来的怨恨瞬间消散干净了,也许我真的错怪他了。
“爸,你这是怎么了?”我难过地问。
“迎春,你终于来了……”爸爸艰难地开口说,“对不起,我一直瞒着你,在这里做冷冻实验……”
听到“冷冻”这个词,我好像明白了什么,原来这就是爸爸这些年一直保持年轻的秘密。
“爸,您先休息好,别太勉强……”我蹲下身子握住爸爸的手掌,却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棍一样。
爸爸轻轻摇了摇头,轻声说:“没用的,我已经不行了……”
我突然想起来,每年到了年初八,爸爸都要返回基地工作,他跟我和妈妈告别的时候,总是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。现在我才终于明白,他真的有可能一去不回。
“大夫!请你们快想想办法,救救我爸爸!”
我对周围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苦苦哀求,但他们没有任何行动,只是一脸同情地看着我。
“迎春啊,本来我想陪你过18岁生日的,可惜撑不到那天了……”爸爸喘着大气,用尽全部的力气说,“还好你来了,我可以放心地走了……”
爸爸说完这句话,合上了双眼。他身旁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哀鸣般的长音。
“爸!”我失声大喊,泪水决堤似的涌了出来。
舒芳表姐抱住我,叫我不要太难过,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,心里满是悔恨与难过。
这一刻,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爸爸。
他也许有自己的苦衷,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他,记恨他,不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。我真是太傻了!太不应该了!但现在无论我再怎么后悔,都唤不回我的爸爸了……
我跪倒在地上,放声痛哭,舒芳表姐不停地安慰我,叫我要坚强,但她也忍不住流下来泪水。
“迎春,请节哀。”陈学璋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,并递给我一封信,“你爸知道自己挺不过这次解冻,所以在去年进行冷冻之前,写下了封绝笔信,并交代我一定要交到你手里。”
我抬起头,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信件,取出里面的信纸,强忍着泪水读了起来。
亲爱的迎春:
当你看到这封信时,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。爸爸有好多话来不及跟你说,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你倾诉。
迎春,也许你不会因为爸爸的离去而感到伤心,毕竟一直以来,我们父女聚少离多,爸爸缺席了你的成长,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,在这里跟你说声“对不起”!
这么多年来,爸爸对你撒了个谎,其实我不是什么西北航天实验基地的研究员,我只是基地“冬眠计划”的实验志愿者,很抱歉让你失望了!
爸爸之所以骗你,是念在你还小,不想让你这么早就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。现在你长大了,我终于可以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了。
在你三个月大的时候,爸爸因为长期腹痛,去医院做了检查,结果发现自己得了胰腺癌。医生告诉我,这是癌中之王,我又是癌症晚期,已经回天乏术,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。
知道病情的时候,我当场就精神崩溃了。那时你才刚出生,我又是家里的顶梁柱。我要是走了,你和你妈妈该怎么办?
那时的我意志消沉,怨恨上天的不公,但在重疾面前又无能为力,只能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。
突然有一天,你妈妈跟我说,你学会了抬头。
那时候的你还很小,正在练习趴卧。虽然你的脖子还不够力量支撑头部,但你没有放弃,用上了吃奶的力气,硬是摇摇晃晃地抬起小脑袋,看着我们甜甜地笑。
迎春啊,是你的笑容治愈了我。我把肉乎乎的你抱在怀里,你用小小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指,我的心都被你暖化了。
看着你空灵的眼睛,闻着你奶香的鼻息,摸着你软软的脚掌,我有了一个坚定的想法——我还不能死,不能让你从小就失去爸爸,我要看着你长大。
尽管我在网上找遍国内外的资料,问遍了所有我认识的人,但仍然找不到可以治愈我的方法。出乎意料的是,我的高中同学陈学璋向我推荐了西北航天实验基地的“冬眠计划”。
陈学璋是基地的研究员,他对我说,他们团队设计了“冬眠计划”实验,主要进行人体冷冻的研究,为将来人类移民外星做准备,目前正在招募实验志愿者,问我有没有意向参加。
正常来说,航天类实验的志愿者都要求身体健康,但人体冷冻实验有一定的安全风险,实验对象被冷冻之后可能无法苏醒,因此存在道德伦理问题,他们只能找我这种身患绝症的病人来当志愿者。如果实验成功,我就能跟时间一起冻结,把生命最后的时光尽可能拉长,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陪着你长大。
考虑到我已经是将死之人,没有什么好顾虑的,为了能亲眼看看你长大之后的样子,也当为祖国航天事业作贡献,我愿意去冒一次险。
这个想法得到了你妈妈的支持。在动身之前,我向她提出离婚的请求。因为我不想她为了我守活寡,耽误了她的青春。但是你妈妈没有同意,她说我们三个永远都是一家人。我拗不过她,只好以赴死的决心跟她道别,然后只身来到了基地。
当时跟我一起参加实验的志愿者共有20人,而实验的项目也分为好几种。有冷冻十年的、三十年的、五十年的,甚至还有连续进行冷冻与解冻的。
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,陈学璋帮我申请了多次冷冻、每次冷冻时长一年的项目,而每次解冻的时间刚好是春节假期。这样一来,我就能在每年过年的时候跟你们母女团聚,也能陪你一起过生日,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。
第一次进行冷冻的时候,我感到非常害怕。我赤身躺在密闭的胶囊舱里,五枚针头从不同方向同时扎进我的皮肤,给我的身体注入保护液,接着零下196度的液氮瞬间涌入胶囊舱内,把我的身体完全淹没。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冰冷或疼痛,就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那种感觉就跟睡着了一样,但不同的是,这是一次没有梦境相伴的长眠。
然而跟冷冻相比,解冻的过程就痛苦多了。毕竟冷冻是瞬间的、痛快的,而解冻则是缓慢的、折磨的。
当解冻开始后,随着胶囊舱内温度的升高,我身体的细胞开始恢复知觉,但我的血液还不能顺畅地流动。这时候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像被蜜蜂蜇了似的,剧痛无比。
我被痛醒后,又被痛晕了过去,如此反复……由于解冻的阶段无法使用麻醉药,我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力硬撑过去。
这样痛苦的过程,我已经经历了足足17次。和我一起参加实验的志愿者里,除了那几位长时间冷冻的,已经有5位因为忍受不了解冻的痛苦,而选择中途退出。
我不能退出,退出就意味着等死。我还不想这么早死,我不想你这么小就失去父亲,我还想继续参与你成长的过程,所以我咬紧牙关,一直坚持到了现在。
由于多次进行冷冻与解冻,我的身体机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,免疫力也严重下降。这导致癌细胞在我体内加速扩散,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。
陈学璋劝说我不要再进行冷冻了,担心我下次无法苏醒。但现在还差一年,你就成年了。我很想陪你过18周岁生日,参加你的成人礼,所以坚持继续冷冻。
迎春,请原谅爸爸的任性,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。要是我没能醒过来,那就让这封信代替我,向你转达我没能说出口的话语。
迎春,爸爸这辈子陪伴你的时间很短暂,但那都是我生命中仅剩的时光。看到你从小娃娃长成现在的大姑娘,我感到很欣慰,此生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只是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,奈何生命太短,时间太少,只能让这张小小的信纸承载我过于沉重的爱。
希望爸爸离开后,你和妈妈能够坚强,继续健康、快乐地生活下去。
祝
一切安好!
爱你的爸爸
写于第18次冷冻前
“以上就是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故事。谢谢大家的耐心倾听!”林迎春在助手的帮助下,慢慢站起身,向演播厅的观众鞠了一躬。
现场响起了雷鸣般掌声,在场观众对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致以崇高的敬意。
“非常感谢林院士的精彩分享!这真是一个感人至深的亲情故事。”主持人小悠激动地说,“后面的故事大家都在小学课文里学过了——林院士化悲痛为力量,继承了父亲的遗志,投身于国家航天工程事业,发明出反重力引擎,开启了人类奔向星辰大海的全新征程。我提议,让我们再一次以最热烈的掌声,表达对林院士衷心的感谢!”
现场再次响起长时间的掌声。林迎春在助手的搀扶下,缓步走下了舞台。
后台休息室里,电视台宋台长给林迎春送上慰问品,并握住她的手说:“林院士,非常感谢您做客我们这期栏目,今天真是辛苦您了!”
“宋台长,你们太客气了!应该是我谢谢你们邀请我上节目才对。”林迎春笑着说。
“不敢不敢。林院士,您回去之后一定要多保重身体,您的健康就是我们的福气!”宋台长继续客套道,“对了,您身边这位助手真是称职,今天全程都在用心地侍候您。”
“哈哈,你这样说爸爸,他会不好意思的。”林迎春大笑起来。
宋台长以为自己听错了,为了化解尴尬,他也跟着笑起来。
“哎,迎春,你怎么这么快就说漏嘴了!”助手挠了挠头,埋怨道,“不是说好了要保密吗?”
突然间,休息室里所有人都沉默了。宋台长和小悠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他们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般大。
“爸,你看我都这么老咯,记性不好,很容易忘事啊。”林迎春扯了扯助手的衣袖,就像小女孩向父亲撒娇的样子。
“迎春,这里是电视台,别胡闹!”助手没好气地说。
“林院士,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小悠终于忍不住,问了出口。
“哎呀,都是我不好!既然都被你们发现了,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吧。”林迎春抓起助手的手说,“其实这位助手就是我的爸爸——林晓冬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?您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小悠惊恐地说。
“小悠,怎么说话的?”宋台长狠狠瞪了小悠一眼,指责她的无礼。
“小学课文里也是这么说的呀!”小悠被吓到了,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。
“没关系,我来解释一下吧。”林迎春摆了摆手,示意大家冷静下来,“其实我和爸爸的故事还没有结束。回到七十年前的那个晚上,按当时的医学标准,我爸已经被宣告死亡了。他心脏停止了跳动,但距离脑死亡还剩几分钟的时间。我不想他就这么离开,于是哀求陈学璋叔叔把爸爸冷冻起来,等将来医学进步到可以彻底治愈癌症的时候,再给他解冻救治。陈叔叔很同情我们父女,答应了我的请求。没想到这一冻,七十年就过去了,爸爸也迎来了生的转机。”
“所以您父亲……林伯伯再次苏醒了?”小悠惊叹道。
林迎春和父亲相视一笑,继续说道:“去年三月份,我的学生发明出了生化修复舱,那是一台能够从分子层面修复、再造人体受损组织,并且去除病灶的智能医疗仪器。虽然生化修复舱目前还没正式面市,但他们私下让我拿去给爸爸试用了,结果你们现在也看到了。”
“是啊,我真的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次醒过来。迎春,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,真是太感谢你了!”林晓冬有点害羞地说,“我醒来以后,看到女儿竟然变得比我还要年长许多,感到有点难为情,再加上现在社会变化太大了,我有点不适应,不知该怎么面对媒体,所以才叫我女儿替我保密,不要把我‘复活’的事情说出来。”
“哈哈,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,也请你们帮我们保密哦!”林迎春乐呵呵地说。
小悠没反应过来,僵住了。在宋台长的提醒下,他们一起点了点头。
晚上,小悠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,她脑子里一直想着那对父女的事情。
最后,小悠实在忍不住,爬起身,在个人智能终端投影出的画面上写道:“林晓冬因为冷冻缺席了女儿的成长,最后又因解冻得以照顾女儿的晚年。纵使时光跨越了七十载,在林晓冬眼里,年近九旬的林迎春依然是个孩子;对林迎春来说,父亲没能陪她长大,但可以陪她老去。这样的结局,也很美好啊!”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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